14 15 有药店的门板,大叫着:“看在上帝的份上,打 开门!”没有一个人,好像他们都离开了,或者 都死掉了。突然,我感到一种恐惧,发觉自己是 独自一人。一段时间以来,我没有遇到一个人活 着的灵魂。我的城市空了。在荒唐的寂静中,我 能够听到对面大楼上一只麻雀细碎的脚步声。最 后,我筋疲力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颤抖着来 到圣尼可洛街。 这个街区居住的渔民太穷了,没有必要逃 跑。破旧的家具摆在桥上和岸边,木头已经腐烂 的破房子,用同样破烂的横梁拴着,门上用粉笔 画着十字,窗户里面是消瘦的面孔,所有的运河 上都停泊着白色的船。从挂着月亮形状招牌的商 店里,有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她的丈夫已经死 了,所以拒绝给我开门。我求她救救我的女儿。 “我该做什么?”她大声叫喊着,要我给她喝加 了硫酸的热汤,这些东西会使她呕吐和腹泻得非 常厉害,甚至会把瘟疫的寄生虫也泻出来。她是 如此贪婪和庸俗,我无法相信她的药方,因此跑 开了。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高大的棕色围墙上 如同镰刀一样的光亮吸引了我。那里是运河。一 个正在把一具碳化的尸体装上船的掘墓人——有 人笨拙地试图把他的炎症烧掉——给了我圣拉斐 尔街一个药商的地址。那个可恶的反基督的路德 教徒,那个恶心至极的老头赚了很多钱。既然整 个街区都被传染了,那个魔鬼却没有染上病,或 许他真的知道好的解毒药。 老头不给我开门。我站在广场上,雨水拍打 着我,他却站在铺子里。我只能看到他的影子映 在墙壁上、架子上、陶瓷的花瓶上。有那么一 刻,我认为他真的是一个鬼魂。这有什么?假如 魔鬼想买我的灵魂,我就会把灵魂送给他,只要 能够救玛莉亚塔。他把窗户打开了一道小缝,我 把钱塞了进去。他把药方给我写在一张纸上,又 把装着草药的小袋子从窗户扔出来。 我坐着掘墓人——他们与面包商不同,不要 钱——的船,从圣西梅翁内穿过了大运河,在夜 晚的掩护下回到了家。我在仓库的四个角落里燃 起了用松香、芦荟木和没药制成的芳香的火把。 那种气味非常温和,非常好闻。闻着这种气味, 我心里的某种东西不由得碎了。玛莉亚塔躺在稻 草上,非常苍白。我叫她脱了衣服,她一动不 动,我只好解开她的上衣,脱掉了她的衣服。 “贾科莫!?”她惊叫着,有些慌乱。不过,她 应该信任我,我需要她的内脏,还有她的心。 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在厨 房里是把哪些草捣碎、浸泡、煮熟,用来准备亚 麻籽糊,以便让她出汗,又把它们敷在她的胃 上,还把药膏涂在了她心脏的位置。我记得那东 西有柠檬和藏红花的味道,手指触摸起来非常凉 爽。不过,玛莉亚塔身上很热。她的皮肤滚烫。 我在她心脏的位置按摩,并且涂上药膏,直到毛 孔把每一滴药都吸收进去。她的心脏疯狂地跳 动,我的也是。接着,在乳房上,正是我感到跳 动最强烈的地方,我放了裹在手绢里的薄薄的一 片晶体状砷,然后告诉她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动。 她问我:“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贾科莫?” 每三、四个小时,我就回到储存柴草的房 间,给她带一壶水,劝她喝下去,尽管她不渴。 假如玛莉亚塔试图让我离她远一点,我就对她 说:“我不害怕你,你是我生命的生命,灵魂的 灵魂。”然后,我俯下身去,重新开始给她按 摩,观察她病情的发展。我帮助她穿上衬衣。我 观察着她,寻找表明瘟疫位置的那些青黑色的阴 影。不过,我女儿22岁,她洁白的皮肤上只是出 现了一些雀斑。我把她的衣服卷起来。我非常清 楚她的病症在哪里:在腋窝,脖颈底部的腺体, 以及腹股沟。我的手不知腼腆,也不知羞耻。我 是她的父亲和医生,她的法官和所有其他东西。 世界上只剩下这个存放柴草的仓库,木板屋顶上 雨水的窸窣声,我的家,还有被杀害的我的城市 幽灵般的寂静。有的时候,我感觉到在发生了一 个灾难,而且我们不知为何得以幸免于难之后, 世界上只剩下我们。我不知道它持续了多少天, 多少小时,或者多少时刻。那是一个梦。有的时 候,我觉得玛莉亚塔也在做梦。我觉得她从来都 没有和我在一起,没有在这个房间里——我还在 那里等她——没有在存放柴草的仓库里,也不在 别处。 玛莉亚塔希望从我的声音中听到对她的审 判。即使是在我检查她的时候,她也不会回避我 的目光。她从来都勇敢地生活,至少我可以为了 教会她这一点感到骄傲。她的衣服上有蜜蜂花和 玫瑰的味道,残留着树脂和芦荟。香气令我眩 晕,木炭上升起的蒸汽令我陶醉。当我用一条浸 泡了醋、樟脑、砷和解毒剂的手绢为她擦拭太阳 穴、手腕和嘴唇的时候,我的思想开了小差。如 今,假如我回想在昏暗的存放柴草的仓库里度过 的那些颤抖的时刻,那些不知道我们是否仍然活 着还是已经死了,停留在一个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的时间里,非常绝望而又无限自由的时刻,我会 感觉到一种不曾体验过的温柔。主啊,请为此原 谅我吧。 第三天早上——或者是第四天,我不记得了 ——在皮肤的皱褶里,在大腿的根部,正是在她 天然的绒毛开始生长的地方,我感觉手指下面有 一个凸起,和一粒宾豆差不多大。玛莉亚塔应 该是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了恐惧,安详地对我说: “看得出这是我的命,贾科莫。不过,不要让我 孤单地死去,我害怕到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这是 她性格中我最喜欢的东西——说:“要是必须跟 你实话,爸爸,我还是希望不要死。我太年轻 了。我还要做很多事。我还没有画出一幅为我带 来荣誉的作品,还没有见识过任何一座城市,从 来没有做过爱。” “没有吗?”我惊叫道。“没有,贾科莫。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轻声说。“你会去做 的,小星星,我向你保证。”我不断地触摸着她 的皮肤,用手指挤压着那粒宾豆。我心里想:我 不要看到疾病侮辱她的美丽。我不允许一个肮脏 的掘墓人在把她带走的船上侮辱她。我宁愿杀了 她。我会那样做的,我的主。我的手握着皮带上 的匕首。假如宾豆变成她所钟爱的身体上的一个 脓包,我会割断她的喉咙。 那天,当法乌斯提娜小声为她没有音信的女 儿们祈祷的时候,我蜷缩在壁炉前,思考着剩下 的机会。医生和药商们的药方都不起作用,只剩 下庸医的方子和邻居们的巫术:要把玛莉亚塔 浸在盐水里12小时,再埋进淤泥里16小时,要把 她赤裸地埋进去,一直埋到脖子,让她在那下面 呆上24个小时,把她交给友善的大地,因为她是 母亲、怀抱和营养;我必须找到蝎子油,把它与 亚美尼亚大丸药、鹿角粉、根部的粘液、榅桲苹 果、象牙粉、姜和蟒蛇肉掺在一起,让她和着经 血一起喝下;或者找到欧鼹的胆汁和牛的皮脂, 把它们与猪的唾液,磨碎的钻石粉——小心数 量,因为过量会导致她的内脏发生撕裂和穿孔, 而适合的剂量则会让病从她的肠子排出——搅拌 在一起吃下去;或者在早上让她喝两个手指那 么高的她自己的尿液,晚上喝大麦水,同时吃一 口浸了醋的面包和七个芸香尖;又或者把一根烧 热的针插入脓包里面,用胡椒消毒,直到留下疤 痕。 我具体掂量着找到那些膏药,和支付每一样 东西费用的可能性。我必须卖掉我妻子的首饰, 我最欣赏的收藏——米开朗基罗油画的复制品, 提香的画,姜博洛尼亚的小塑像,维多利亚和桑 索维诺的草图,我的飞行天使,马可•波罗时期 的盔甲,希腊神像,巴萨诺、委罗内塞、斯基亚 维诺的画,我的画,乡下的田产,和我自己的房 子。我知道,这些药方如今看来具有欺骗性,甚 至是有罪的,可是当时我什么也没有了。当智慧 遭到失败,当科学变得无能,当一切都变得枉 然,还剩下什么了呢?我不记得为什么放弃了。 或许因为没有时间尝试。 我绝望了,于是躲进了奥尔托的圣母院。向 教堂走去的时候,我没有碰到任何人,无论运 河、广场,还是桥上都没有人。这里通常总是挤 满了女人、孩子、贵族、平民和外国人,现在, 墙壁和石子铺成的路面上移动的却只有我的影 子,唯一的声响是我自己的脚步声,此外听不到 一个人的声音。船只一动不动地在运河的水上摇 晃,极细的雨拍打在它们身上。我仿佛是在穿越 一个没有逻辑而且焦虑的梦,不知道我是否还是 我自己,或者是一个幽灵。一群在夏天的大屠杀 中幸免于难的饥饿的流浪狗,和一只逃到如今已 经被抛弃的猪舍里的猪,在疯狂地争夺一个烂 苹果。一些甚至没有力气叫喊的骷髅:他们咬着 牙,喘着气。就连乌鸫鸟和海鸥也飞走了。我的 威尼斯好像没有了居民。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这样 的。她正在失去她的居民。那一天,或许已经有 5万人死去了。我没有去想完全可以构成整整一 座城市的那个受害者的人群。我想着我自己的城 市。我想拯救8个生命。假如不是8个,那么至少 是一个。 在教堂里,我在巨大的管风琴前跪下来。没 有人演奏它,就连奥尔托圣母院的管风琴手也倒 下了。我注视着我的那幅画。从画这幅画到现在 已经过去20多年了。在那些遥远的日子里,我无 法想象这一点,不过如今我明白了,它反射出了 我最幸福的时刻:那是我希望的黎明,预示着我 梦想的一个奇迹。现在,这个梦想已经实现了。 于是,我呼唤着你。 直到那一天为止,我并不是一个好的基督 徒。或者说我是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基督徒,主 啊。我光顾过你的神庙,倾听你的牧师的布道, 重复着祈祷词,参加宗教仪式,为死者祈祷,为 穷人和有需要的人捐赠善款。不过,我越来越少 去望弥撒,除非是复活节和圣诞节时间有富余的 时候。我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忏悔是什么时候。 我遵守了你的戒律,不过是那些不太辛苦的戒 律:经过一位圣人塑像的时候,我会低头致意。 星期五和斋戒月我会禁食,我庆祝节日,星期日 我减少工作,因为我不可能完全不工作。其他的 事情我已经忘记了。不过,我也违反过戒律。没 有一个罪行我没有犯过。我的忠诚是一件衣服, 我穿上它,但是从来没有真正地选择它。我在一 个地点和一个时间出生,我随着呼吸的空气一起 吸收思想和习俗。我不对它们进行辩论。从某种 意义上讲,我忍受它们,无论如何都接受它们。 人们说我的画比任何借助奇迹和神秘创作出 的画都好。尽管如此,我的评论家们说的对:对 我来说,有用的不是奇迹,也不是神秘,而是它 所讲述的东西,是创造表现它们的方式。一个 圣人会在空气中飞行或者流动,然后来到我们面 前,这样的想法比完成或者避免某个行为更加令 我感兴趣,那些事情或许我根本不相信。不过,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话。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话。我向你保证,假如你救了她,我就会放弃 她。我会让她远离我,永远。 我向你保证,假如你放过我的家庭——我整 个家庭——从此以后,我会为你作画。我会把我 的事业置于你的脚下。我能够最终成为威尼斯第 一画家吗?从孩提时候开始,那就是我最大的愿 望。一切对我都不重要了。在威尼斯圣洛克的家 里——随便一个被你从他的境况中挑选出来,以 便他能够替我们说情的人——就在那所墙壁光秃 秃的学校里,几十年前我就凭借直觉猜到了我的 目标和命运,我要开始创作一个从来没有人敢于 构想的不朽作品。我不想用金钱作为交换。只要 能够活下来以便画画。我会画一幅,十幅,二十 幅画来颂扬你的威力,你的真实,你的宽宏。我 既不会画金钱,也不会画荣誉,或者是对绘画的 热爱,后者是一个人成为画家的那些理由。我要 为了感激这样去做。为了自己的诞生,为了自己 曾经爱过,为了曾经被爱,曾经创造,曾经享受 那些给人愉快,忍受过那些给人痛苦的东西,为 了曾经生活过,我会心存感激。那天,我把我的 手艺献给你,还有我的才能,我的生命。我再没 有什么可以献给你了。我遵守了我们的协议。 魏怡译